在改革的路上，什么样的人可称为奋斗者？2021年6月，北岳文艺出版社出版了作家张卫平的改革题材小说《奋斗者》，该小说从改革的遗留问题切入，在复杂人性和权益交织的暴风之中，揭露出改革纵深处的急湍险流，以轻小的体量承载起奋斗者深厚的内涵。
在《奋斗者》中，作为改革重镇的江州市，其从一穷二白到振兴发展的创业故事并不是作品叙事的主体，而只是改革链上的一环，在小说中更像是改革的背景。小说中的江州市原是一个拥有50万人口的贫困地级市，21世纪初，前任市委书记张学明迈出了改革第一步，积极招商引资。罗清才上任后面临的首要问题是全市多家矿山企业手续不全，违规经营者甚至近半，整顿问题企业势在必行。
张罗二人的改革之路一以贯之，都立足江州市全面发展和长远繁荣的高度。小说情节环环相扣，生动鲜明地体现了矛盾的特殊性，前行者张学明大刀阔斧的改革却阻挡了后来者罗清才的施政，在同一条改革之链上，两代人面对的是迥然不同的困境。小说以建业为背景，守业为主场，纵向切进改革的深水区，拓宽了改革的应有之义。对叙事内容主体的侧重和改革环节的遴选体现出作家在素材处理和材料加工方面的成熟和别出心裁，悬置起白手起家的宏大改革场景，避免落入千篇一律的结构窠臼，这不仅是作家试图突破自我心理的一次创作挑战，还源导于作家对复杂问题的辩证认识和深刻思考，以及驾驭此类题材的丰富经验积累和强大信心。
作家敏锐地以改革的后遗症为切入点，将不同身份、不同阶层和不同利益的主体放置这一切面展开书写，使各种矛盾冲突在这一切面上汇聚交锋。除了改革决策者和引领者，还有像镇党委书记牛根红、张秘书等上传下达、服务基层的改革的执行者。牛根红从村支书提拔为镇党委书记，从最开始的执行决策、招商引资、洽谈业务，到深入基层，修路、办厂，他的奋斗历程在小说中也得到了生动的展现。这3类主要角色在文本中链接起一条改革链，共同丰富了奋斗者的内涵，呈现出一系列奋斗者的群像。
改革势必涉及各种势力的斗争，小说开篇，江州市委书记张学明即将升任国土资源厅副厅长，江州市进入一个短暂的权力真空时期。此时江州市的市委常委、秘书长王东升正在暗自分析琢磨，为自己的政治前途感到担忧。最有可能接替张学明的市委副书记罗清才因为流言而忧心如焚，前往省城打探消息。文化局正在排演的节目《江州春雷》反映的是前任市委书记的功绩，这个节目能不能得到现任书记的认可成为文化局局长杜婉莹的心病。短暂的权力交接时期，从上到下人心惶惶。在新的局面下，市委班子重组，应该如何建立工作默契？江州市的下一步发展往何处去？改革又该如何进行？怎样处理原有政策和新形势的关系？小说一开始就埋下诸多伏笔，而所有问题都指向权力这个焦点。
纵观整个故事，权力无疑是潜藏在文本最深处的结构。小说以不同人物为坐标系，铺展开一张权力交错、制衡和交易的网图。在小说中可以看到绝对的政治权威压倒了父母子女之间的亲情伦理，镇长李春晓的行为体现出情色在获得权力身份认同的同时又进一步扩张了它的边界。杜婉莹对张学明舍我其谁英雄豪气的爱慕，很难说其中没有权力的诱惑，二人对唱的《铡美案》中包公审判陈世美的片段似乎也含蓄地表达了权力正义……家庭伦理、爱情婚姻、法律法规、道义人情，呈现在小说文本中的是渗透在公共空间和私人领域的权力建构的景观，人物为了权力、利益和欲望不得不对现实采取一定程度的妥协，在攫取与妥协之间，权力在创造矛盾的同时也在调和着差异与冲突，推动着情节向前发展。
就权力的呈现视角而言，《奋斗者》能见出官场小说的影子，但作家并没有使这一方向继续深入下去，而是点到为止，叙事逻辑始终未脱离现实主义的轨道。
王东升明哲保身，但从他的立场出发，也不失为人之常情，毕竟他作为掌管工业的核心角色，引导生产稳定过渡，是一个副市长应有的政治能力。罗清才不厌其烦地拜码头，是出自他想有所作为的政治理想，隐忍蓄势多年，在最后紧要关头他必须放手一搏。李春晓不幸的婚姻使他对情人那小红的倾诉流露出身不由己的苦闷，看到小红家的困苦，充满了良心的谴责和愧怍，为填补公款回家借钱，却因对妻儿的愧疚始终未能张口……
在现实主义的总方向下，作家并没有将文本导入官场小说的路子，披露官场腐败、权色交易，宣扬厚黑学等以迎合读者的猎奇心理，陷入庸俗化。知识分子的责任意识和坚定的人文立场决定了创作的总基调，严肃悲悯的关怀消解了极易被夸张扭曲的权力争夺的阴暗面。底层自有底层的社会文化心理结构，对道德法律的越界也是欲望泛滥的内在症结，作家在改革的废墟上审视坍塌的残余，向心灵和精神投去真实、严肃和沉重的一瞥，用悲剧的肃穆留给读者无限的哀凉与深思。
奋斗者成功了吗？江州从落后到振兴，无疑是成功的。但集中的事故爆发和接二连三的悲剧，却宣告了旧有弊病的破除绝非一日之功，改革之路从来都不是一帆风顺的，也正是在这个层面上，罗清才的改革才彰显出独特的意义。罗清才失败了吗？“是管理失误，还是有更深层次的矛盾？是发展出了问题，还是保障机制出了问题？是贫富差距拉大了，还是社会的公平正义消失了？”这不仅是罗清才的困惑，也是对现实中改革的思考和追问，尽管罗清才壮志未酬，但西西弗斯式推石上山的思考已经浮出文本，改革的复杂内核被纵深剖开，奋斗者也因此展现出其更深的结构意义。
小说描绘了每一代和不同位置上改革者的面貌，展现出他们之间前后接力、代代相承的精神，更以开放的结尾寓意了改革的未完成性——改革永远是无限趋近理想的矛盾运动。改革尚未完成，但希望已经露出曙光，奋斗者一直在路上，还会有更多奋斗者为了未竟的事业重新起航，这是作家的期待，也是奋斗者的真谛。

马媛慧